吴晓亮:最静的海
Bottega Veneta 黑色夹克、黑色长裤、皮靴
《扫黑风暴》播出后,吴晓亮饰演的“孙兴”迅速出圈。然而拍完戏,就像一场考试交上了答卷,剩下的便是各类人的评分——那就让他们评好了。工作就是专业而平稳地去处理每一处细节,理性又纯粹。退出镜头,就立即做回自己。
黑西装
Bottega Veneta 黑色夹克
拍摄时尚杂志对于吴晓亮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儿。当然,如果这一切能有个剧本,可能会好些。
这天的拍摄是在城市郊区的一家美术馆,展厅里的装置带着些赛博朋克式的未来主义意味。吴晓亮穿行在作品间,无论走到哪儿,身后都簇拥着一小群人;摄影师一举起相机,这群人便自动消散到镜头覆盖不到的地方。不比拍戏时在镜头前的舒适自在,华服之下,吴晓亮略显拘谨——后来拍摄结束,在回城里的路上,他告诉我:超纲了,这么多年拍戏时熟悉的那些方法与秩序,在这里,好像都没用。
好在演员的镜头感是毋庸置疑的。过程中,摄影师悉心指导,他认真执行,随后也一次次进入佳境。一组片子结束,众人围着取景器惊呼“帅气”,吴晓亮憋着笑:“算了,我就不看了。”
需要尝试的时装有七八套,其中包括两件相同款式、不同颜色的紧身内搭线衣。“啊,又是这件?哦,换了个颜色。”这是他最害怕的衣服:太紧了,穿上都很难——眼神里闪过一丝乞求,但还是老实换上。另一件黑色西装倒是版型宽大,带着一丝复古摩登的感觉。吴晓亮坐在椅子上,镜头下的神情流露出一些不羁,恍惚间,让人想起了《扫黑风暴》里的“孙兴”——曾经的一次采访里,他提到,他和造型师都希望孙兴“垮”一些,具体表现在——穿着很大的西装,就像孩子穿了爸爸的衣服一样。
Bottega Veneta 戒指
Balenciaga 黑色背心、西服套装
Another Project 短靴
电视剧《扫黑风暴》播出后,吴晓亮饰演的反派“孙兴”迅速出圈。观众表示,一会儿“被孙兴气到咬牙切齿”,一会儿又被“吓到头皮发麻”,他在极致的恶里呈现出了多层次的复杂状态,拿捏住人们的情绪。而伴随满屏“剧抛脸”“无痕式演技”的夸赞一同浮出水面的,则是吴晓亮过往的演艺经历:观众发现,原来他是《长安十二时辰》中的曹破延、《绣春刀Ⅱ:修罗战场》中的丁泰,是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中的吴亮,也是《风车》中的梁凡……
不仅如此—— 2018 年,吴晓亮出演了电影《日光之下》的男主角“谷亮”,这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主角;电影在 2019 年的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,他获得了同年的澳门国际影展“新华语映像”最佳男主角,还有 2020 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华语单元最佳男演员奖。两次获奖带来了行业内的认可,但吴晓亮说,这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改变。“挺高兴的”是他对此的评价,短促,平淡。“然后我还是在过一模一样的日子。”网络上关于他的讨论无外乎分为两种,一是对于他精湛演技的分析与赞叹,二则是感慨:为什么他不红?
慢性子
Bottega Veneta 白色系带风衣、银色戒指
一直以来演技与人气没有形成正比,吴晓亮安然面对,这一切仿佛与他没什么关系。不爱上网,不爱营业,拍完戏,就像一场考试交上了答卷,剩下的便是各类人的评分——那就让他们评好了。
对他来说,“表演”这件事,是一份理性和严谨的工作。
与“孙兴”的相遇来自一次和朋友的聚会,制片人朋友提到了这个人物。接到剧本、了解人物细节后,担心是自然的,吴晓亮一度感慨:为什么是我?“你说完全不担心,是不太实际的。有那么一点点,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。”
他更关心的,还是对角色的把握。即便过往接到的角色中带有反派意味的并不少,但吴晓亮依然无法理解孙兴,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,嚣张、乖戾,带有一种百无禁忌的顽逆。这与他自身的性格实在相去甚远。
片方提供了参考素材,他观看了不少犯罪纪录片和法制节目以找寻感觉。“其实也没有那么深奥。其实演员还是在创作,以创作为主。”他不认为一切都直接地来自于生活——毕竟,每个人的生活不尽相同,“还是要去想象”。这种创作,赋予了一个角色更加多元的可能性;这种创作,在某种程度上也来源于“与导演、编剧一起商讨之后大家达成的一种共识”。吴晓亮觉得,自己的本分就是竭尽所能去呈现这些“共识”。
他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,风格、流派、技巧……他不会去想太多;他也不认为自己拥有所谓“天赋”,对生活的体察与积累是他唯一的方法论。
Bottega Veneta 蓝色蕾丝高领内搭、黑色系带风衣
“你对生活的敏感度,对所有自己看到、听到的事物的敏感度,这就是积累。”他说,“比如,咱俩聊天的时候,我也在看你的状态。于是,我就能大概知道这个职业的人是什么样儿的。”积累潜伏在细碎的日常里,在适当的时机把脑海中存储的素材与片段调度出来,便能成为创作中的最佳辅助。
“酒桌变脸”“镜前自白”“给妈妈庆生”“威逼徐英子和徐小山”……孙兴留给观众的记忆点相当丰富,而事实是,他的戏份并不算多。对于吴晓亮来说,每一场戏都是一次彻底的全情投入,但当一切结束时,他又会迅速抽离。工作就是专业而平稳地处理每一处细节,理性又纯粹。退出镜头,就立即做回自己。这种切换,他很擅长。
剧情也好,演技也罢,外人看来惊天动地的一切,在吴晓亮的眼里,“都发生在一个正常范围内”。“如果有超出我的正常范围,我肯定要和你讲一点儿”。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感——这是吴晓亮给人的第一印象。话不算多,情绪起伏也不大,言语间脸上总带着笑意;有点儿幽默,腼腆中透着一些实在——他说自己其实不算是腼腆的人,“这个状态也不是那么固定”。
这天的杂志拍摄结束,他要赶赴下一场工作,那是一个视频采访。发型老师快速操作,将拍摄中他原本有些蓬松凌乱的头发变成“乖巧一些”的模样。紧绷的状态与身上的时装一起被卸载,换回简单的T恤,整个人好像也跟着松弛下来。
Saint Laurent 墨镜
Salvatore Ferragamo 连帽毛衣
Ermenegildo Zegna 毛呢系带长裤
both 皮鞋
回城里的路上,我小心翼翼地抛出这个问题:之前一直不红,或多或少会为之所困吗?他直言不讳:从来不会想那么多,觉得那样特别累。
“平常心”是他时常提到的词。我觉得这是一种“佛系”——他对此不置可否:“我真的是词汇量特别少的一个人。我的状态其实就是,挺舒服的。”
真实的自我永远处在流动中,他不喜欢那些符号与标签。顺其自然也早就成为了一种常态。“有好的机会当然要去争取,但前提是你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。我还是挺平常心的,在这方面。”
“所以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?”
“对。就是,不着急。”他说,“当然,状态也有变化过,这肯定是有变化过。但还是时刻提醒自己,别着急。就好了。”
“为什么能做到不着急?”
“这个点很模糊。就是激进——我觉得自己也不会。首先是不会,然后尝试着去做,也不像。那何必呢。”
他顿了顿。“嗯,脑子里会想一下(激进的样子)。主要还是不太会,所以其实想也想不出来。”
坏记性
Saint Laurent 墨镜
Ami 斜纹长款外套、蓝色西服外套
吴晓亮总说自己记性不太好,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。或许是因为“年纪大了”,或许是因为紧绷了一天被疲倦侵袭,或许是,记性不好本就是他的优点之一。就像尼采在《人性的,太人性的》中提到了记性不好的好处:面对一些美好的事物都像是初次遇见,可以一次次去享受它们。而我揣测,或许正是记性不好得以让吴晓亮这样波澜不惊,轻装上阵。
第一次试戏是 17 年前,吴晓亮 19 岁,那还是胶片电影的年代。他在酒吧驻唱,被《没有音乐照样跳舞》的副导演看中。那个时候,试戏去的是北影厂——吴晓亮带着吉他,去现场唱了首歌。唱完歌,导演就让他回家了,不久之后,他接到电话,让他进组拍戏。吴晓亮没觉得惊讶,给家里打了个电话,“我要去拍戏了。”父母觉得挺好。“那时候的导演,更多的还是看一个演员的状态。这个状态可以是演一段戏,也可以是唱首歌。”至于唱了什么歌——想了一下,自然是记不得了。吴晓亮记得的是,自己好像没有紧张过,从来不犯怵。
那是一部校园电影,离生活很近。他饰演了一名高中生,也没有想太多。“我那时很少想‘我在演戏’,其实也不太懂。”抱着“体验一下”的心态,一切顺从自己的理解与感觉。
“那时候就是胆儿大。”他说。
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成为演员——上学那会儿喜欢的是摇滚乐,还记得那时有本杂志叫《通俗歌曲》,非常畅销。无意中接触的杂志和 CD 让他萌生了这个念头:我可不可以试着玩儿一下?——他学了贝斯,又学了吉他,找了几个同学组乐队,自己也会写一些歌。“其实,我就是想试一下,效仿一下。”他说,如此而已。
上述经历——在两次获奖之后,在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“曹破延”引起关注、《扫黑风暴》的“孙兴”火热出圈之后——都不断被外界提及。差不多的故事说了很多遍,他绞尽脑汁,搜寻记忆与词汇,希望给出完满的答案。
音乐自然很重要,音乐对他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,在未来也会依旧。然而外界更期待的故事或许是那些富有戏剧性的幻象:少年、摇滚、梦想、未来、转折……“但那时,其实还是以玩儿为主啦。”他坦白,幻象泯灭。“那个时候,关于将来想去做什么,其实也没有那么戏剧性地去想过这一类问题。”
即便是“演员”这个身份,在吴晓亮的人生里,也是一个缓慢的职业化过程。
Bottega Veneta 白色系带风衣、黑色皮裤
Stride 裸靴
“刚开始是一种尝试,后来觉得自己可能还挺合适做这个行业。然后,才慢慢意识到要对得起‘演员’这两个字。”而这个职业化的过程,也意味着他要对周遭一切变得更敏感。“我经常说,要好好工作。既然做了这个工作,又热爱这个工作,就得把它做好。其他的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。”
从之后的《青春期》到《摊开你的地图》,再到《风车》……的这些年里,他保持着缓慢的节奏。如今《扫黑风暴》的播出让他的工作量激增,媒体采访和新剧本向他涌来。他没时间听音乐了,很久没戴过耳机。
吴晓亮说,其实,没有工作的时候,自己“特别宅”,很少出去聚会,生活“特简单”。但他乐在其中。音乐、阅读、健身、摩托车……几乎所有关于他的文章中都会提到这些爱好,我追问他,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?他说:完全没有了。
而最理想的生活状态?也就是平凡的日常——“每天早上起来吃什么、做什么,安排好自己一天的行程。练什么,再吃什么,然后骑车去哪儿,也就这些事情。至于骑多远,看心情。”
生活没有太多大道理,大多数的人生也并非精彩绝伦。加缪曾用西西弗斯的命运象征人生的困境,而人生可能正因为平淡如水,所以才更值得一过。于是,我怀疑吴晓亮或许也是这一人生观的践行者——他不仅“记性不好”“不爱想太多”,采访中,他还一再提醒我:没有那么夸张,其实,人生也没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。
北方
Bottega Veneta 白色系带风衣
时间回到《日光之下》——导演梁鸣对吴晓亮说:这个角色是给你写的。这是梁鸣自编自导的第一部电影。从梁鸣做演员开始,他们已经是十多年的朋友。既然说是给自己写的,吴晓亮觉得一定得演。他是一个痛快的人。“那不是叫‘谷亮’吗,我不是叫‘吴晓亮’吗。”他比划着,“(梁鸣)可能就是觉得,我演他放心。”
故事发生在东北边境的一座小城。镜头里,远方的夕阳落入地平线之下,余晖照进雪地,像一首悠长而隽永的诗。在吴晓亮看来,自己更懂北方小镇的生活——这或许也是梁鸣选择自己的原因之一。出生在内蒙古通辽市的科尔沁,他是一个十足的北方孩子。上大学时来到北京,转眼十几年过去,“玩儿着玩儿着,就长大了”。
“我在北方长大,我的家要更北一些。”思绪仿佛回到北境。“我熟悉这个环境、这个气候下人的正常反应,作为一个北方孩子应该做什么。雪是怎么铲的,院子要怎么扫,车在冰上要怎么开……这些我从小就懂,所以(拍戏时)还挺顺的。”
电影里,谷亮与妹妹相依为命,生活在镇子上的一间棚户里。谷亮对妹妹的关心无微不至,他是兄长,也是父亲。吴晓亮承认自己的性格里带有谷亮式的细腻,但对于这样一个缺乏符号化意味的平凡人物,尺度的把握要更难。“我自己的语言叫——你到底是一个纪录片式的表演,还是你的表演在为整个电影服务?你要拿捏好这个度。”总结来说,就是“尽量让他生活化,但也不能太寡淡”。
倒不是因为拥有多么相近的生活经历,也谈不上做了多少功课——找感觉,很多时候就像“蒙”:“蒙对了,那就是对的。”
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揣摩中,他收获了两项大奖。澳门国际影展的颁奖典礼上,吴晓亮从刘嘉玲的手中接过奖杯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句朴实的开场白:作为一个蒙古族孩子,我不是很会讲话。
他收到了很多微信说“恭喜”,但“影帝”并没有为他的生活带来太多波澜。况且在他看来,每一个造型、妆容,每一组场景氛围,关于情节的每一次讨论,都赋予了演员在戏中的独特气息与表现力——一个演员一场表演的成功,是整个剧组一起努力的结果。
而最难忘的某场戏,单拎出来说,吴晓亮已然是记不得了。但他无法忘记那座北方小镇——黑龙江省伊春市的汤旺河地区,那也是梁鸣的故乡。在那里的状态是松弛的:和几个好朋友一起拍一部电影,大家一起努力去完成一件无比热爱的事情,“这是很幸福的事儿”,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
如果非得说有什么是最难忘的——“最难忘的就是,那地儿真的特别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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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很多事情,我真的忘得特别快。”短暂的思考后,双眼微微放空,“尤其是今天累了一天之后,好多事情都得使劲儿想……所以,诶?你刚才还问了什么?”
难得的是,吴晓亮还记得,观众说的“剧抛脸”似乎是出现在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播出之后——狼卫头领“曹破延”收获了一定人气,观众也开始认识到,原来还有这样一位低调的男演员。而公众的关注之外,《日光之下》与《长安十二时辰》为他带来更多的,是行业内的机遇——王小帅导演找到他,希望他主演《上山》,王小帅是这部电影的监制。
如果说《日光之下》中的谷亮是日常状态的某种自然流露,那么《上山》中的“一人分饰两角”则是一个实在的挑战:吴晓亮要诠释从“杀人犯”到“僧人”的切换,尺度的把握依旧微妙。
剧情围绕一起 20 多年未破的凶杀案展开。吴晓亮与演员涂们也因此相识——戏里,涂们饰演了警察老翟。形容一下与涂们对戏的感觉,吴晓亮认为,就是一个字:稳。“特别喜欢他的心态,还有那种特别稳的状态。”他们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,同样出生于内蒙古,他们常在片场用蒙语聊天。
而在角色身份的切换中,吴晓亮没有刻意在肢体、语言或是嗓音上作出区别,在他看来,这种切换必须是浑然一体的:做完特效妆,面对镜子里的自己,他需要去相信,自己就是罪犯,或是僧人。而这同样也是整个剧组共同去成就的一场演绎。
“所谓表演技巧、套路,真的完全没有。我相信很多演员也都没有。这都是大众赋予的一些理解吧。”他说,最重要的,就是要让自己相信:自己就是角色本身。
综上所述,这些就是吴晓亮“无痕式演技”一以贯之的成分:从平淡生活中洞察、汲取的养料,一些想象,一些摸索,还有,相信自己就是角色本人。
踏着夜幕回到城里,伴随着下一场工作的开始,这场聊天也接近尾声。吴晓亮说,这一天总结下来:拍照比拍戏累——接下来的两天,恨不得都在家躺着。如果杂志的拍摄也能有份剧本,他的表现可能会更好。然而剧本不在这儿,剧本在家里等着他——朋友发来微信约他晚上去喝酒,他无情拒绝:拖欠了不少剧本还没读,收工之后他得赶紧回家。
“忙是好事儿,忙说明你被需要。”
“但是对于一个有点儿责任心的人来说,被需要也挺让人焦虑的。”
紧接着,他又要投入下一场工作。而我也决定放过他,把他还给他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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